疫情中的乡村:“你不要担心”

导语:

疫情中的乡村:“你不要担心”。经济和时代发展到今天,一面是城市和工商业繁荣,一面也是许多社会短板一直不被人所见,譬如这场风暴下显露出来的许多问题,譬如乡下老年人何时才能更独立、有尊严地活着,譬如再放大一点,广袤土地上沉默的农民群体如何才能活得更有保障、更有尊严一点……

每年冬天,临过年前,都是老家大伯最忙碌的时候。他是乡下葬礼上念祭文的。小时候我听过他几次祭文,凌冽寒风中,关于逝者的生前事迹和悼念文字,从他抑扬顿挫的哭腔中流出来,击中周围的人,每次都要把他们弄得眼泪汪汪。

祭文结束后即是发棺送葬,浩浩荡荡几里地的送葬队伍,送逝者最后一程。而后大家凑在一起吃顿中饭,就各自散去,该上班上班,该上学上学,该下地下地。仿佛田野上不过刮了一阵风,卷走了一个人最后的痕迹,然后大家该干嘛还干嘛。

今年冬天,就有更多乡下老人熬不过去了。疫情跟随大风而来,像吹倒庄稼一样吹倒许多人,老家镇上和几个人口比较多的村庄,老人们约好了似的携手离世。当然,城里也一样,以至于县城殡仪馆排队太长,明确发布规定,“只接不送”。

我忧心80多岁的奶奶和姥姥,隔天就打个电话回去。她们俩一个在老家独居,一个生活无法自理被送到县城养老院。

“没事,都躲在家里没出门”;

“都活了80多岁了,怕啥”;

“你不要担心,他们(得病的村民)三四天就好了,就是感冒”;

“没啥,吃了药了,烧已经退了”;

“就是身上有点没力气,大家都一样。坐着晒晒太阳就是了”……她俩倒是豁达。

老人们尚且如此,其他人更不在话下。老家小村的疫情,最初是由镇上初中、县城高中散学的孩子们带回去的,孩子们倒好,基本烧个一天,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去玩了;大人们厉害点,也一般就是烧个两三天,再浑身乏力、咳个把礼拜,早就该干嘛干嘛去了;有几个症状厉害点的,去到村诊所打两针,效果不大,也就选择硬扛,再多病一个礼拜,照样四处溜达;他们也听说过镇上许多老人去世,以及某地年轻人突然死了,但身边,其实并不算严重,大家心态平稳,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慌出现。

我有点恍惚,我在上海还病了一个礼拜,小区楼下、地铁一个月都空空荡荡,刷个新闻都是疫情如何如何,其中许多正关于农村,“疫情下的真实农村”“农村在硬扛”“无声的风暴”……一片风声鹤唳。但好像几个电话之间,这场紧张了三年的疫情就被乡下的大风吹走了。

与许多新闻或自媒体渲染得并不一样,农民没有那么柔弱、紧张、凄惨、充满怨气,从东北到北方到南方,我问过的亲人,都已淡然。

“都好了,就是有点咳。不过家家户户都咳,大家都一样”;

“那几个天天喝酒的,一点事儿没有”;

“宣传了三年还是有点怕,开始几天也有点担心。不过看得过了的人很快就好了,就不怕了”;

“看啥病?全世界搞了三年都搞不好的病,村里小诊所就能看好?”

或者,“去看了也没用,诊所也没药,有药也涨了好几倍,干脆不吃”……

问起老人们的状态,他们说,“乡下老人身体都好点,身体不好的早就去世了”“哪年冬天不死人?没有这个疫情也照样死人,还是看个人体质”。面对疫情,老人们也很坦然,他们从上世纪一次又一次的苦难中走过来,什么苦难没见过?

某年大灾害,村旁的观音山(盛产“观音土”——高岭土)被周围的村民吃塌了,很多人吃进去拉不出来憋死了;某年A村跟B村争一座山头,都拿着土炮、土铳对轰,死的人多得去了;某年一场大病,很多人吃着吃着饭,头栽到碗里就死了……往往还反过头来安慰年轻人。

冬天的这场大风,在田野上四处奔突,旁人见了大呼小叫,要死要活,只有风中的人不慌不忙。他们早已把根扎进土里,并不会轻易被风刮跑,来年春天暖风吹过,又将是生活新的开始。

家乡小村(包括临近的几个村庄),今年并没有人因为疫情去世。按说乡下医疗条件并不好,村里卫生室、一些私人诊所连药都开不出,真要碰上个心肌方面的并发症,连送医院都来不及。但为何并没有老人集中去世、大家心态失衡的情况出现?

细细思来,答案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:

一方面,乡下老龄化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严重。

我家乡小村,70岁以上的老年人,包括我奶奶在内,数来数去只有四五个,占比极少。或问,60-70岁之间的算不算老年人呢?你去问问他们,是否觉得自己是老年人?

在乡下,评判一个人是否“老年人”,并不只看他的年纪,一个很重要的标准是“是否拥有劳动能力”。因为农民不像城市人,有法定退休年龄,他们即便60多岁了,依然具有强烈的劳动意愿和一定的劳动能力,就算正规劳动力市场不要他们,也要挣扎着四处找点零活干。呆在家“享福”,既因为没有社保不可能,也会被人笑话懒。

当一个60多岁的老人依然在努力地劳动,他就很难被称为真正的“老年人”。所以真正缺乏劳动意愿和能力的“老年人”,在乡下其实非常少。

这个答案还显示出其悲凉的一面,即同样是劳动者、国家公民,凭什么城市居民可以60岁退休、生活无忧,而一个农民要劳动到死、一生拮据?共同富裕为什么非得是“共同贫穷”?将这些农民从土里拔出来一点、让他们过得更有尊严一点,难道就会让这个社会退步?知识分子、媒体真要关心、怜悯农民,就应该关心到点子上。

“农村在硬扛”“无声的风暴”“农村诊所没有药”……谁不在硬扛?城市就风平浪静?城市药店就有药?向来被忽视的中国农民,在这特殊时期难道还会指望特殊待遇?还会把期望寄托在他人身上?

另一方面,乡下老年群体“自然淘汰”,留下来的身体状况普遍要好于城市老年人。

这同样是一个有些悲伤的事实,因为这种“自然淘汰”伴随着大量的早逝。譬如我的爷爷四十多岁去世,我外公五十多岁去世,都是因为生病。彼时,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,缺医少药、没钱治病是普遍现象,所以今天80多岁还夫妻健全的双老人农村家庭,其实不多见。

近年来,随着农村新农合保险的普及,因为没钱治病死人和全家返贫的现象已经非常少——这是时代和国家的进步,中国农民虽说不上富裕,但也并没有“水深火热”,不要一谈到时事就走向愤怒的极端。但显然,新农合及乡村基础医疗都只能起到保障作用,譬如预防、体检等,几乎都是缺失的。

不像城市居民有固定的体检福利、良好的医疗通达性,中国农民普遍认为自己身体好,不要说疫情,平常的许多小毛病也都选择扛着,直到病情明显才去医治,许多基础病到发现时通常为时已晚。所以乡下的早逝,以及诸如车祸、无人照看摔一跤、喝酒喝多了冻死在路边、送医不及时等非正常死亡现象要比城市高出许多。

为何乡下老人比城市老人身体好?答案同样悲凉:乡下身体不好的老年人,都陆陆续续去世了;城市集中爆发的去世潮,不过是被乡下人平摊到往常了。而一个农村人,要平平安安地活到八九十岁,无异于一场通关游戏,不说“天选之子”吧,起码也得是“村选之子”。

第三,乡村分级诊疗机制,缓解了城镇医疗挤兑的恐慌。

一开始社会各界普遍担心的医疗挤兑、人心惶惶为什么没有在乡村出现?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“县乡村三级诊疗制度”。一般来说,农民生病首先去的是村级卫生室或私人诊所,村里解决不了再去乡镇医院,除非要住院之类的大病,才会去县里的医院。东北乡下的亲友,甚至预约了村医上门打吊瓶,妥妥的VIP上门服务……这种分散的医疗制度,有效防止了基层医院病患聚集和医疗挤兑的状况。

疫情中,只有一些实在顶不住的病人,才会先去村卫生室或私人诊所,乡村医生也没那么多套路,打几针退烧针或抗生素,开几片退烧药就行了,简单、粗暴,有效。有一段时间药品短缺,价格飞涨,打不了针吃不起药的农民也不怕,因为民间有的是土方子、老办法,一来二去几天下来,多数人自己就慢慢康复了,压根用不着去医院。

一个上海工作的安徽朋友打电话回家,她的家里人听说她一个多星期还没好,感到忧心忡忡,“我们都是三四天就好了,你们怎么要那么久?”听说她买不到药,还从安徽的乡下把药快递到上海。结果药品不知怎么遗失了,就收到个空盒子。

当然,很多地方的乡村诊所也少药,也排队,但没有一些媒体渲染得那么厉害,起码不会出现城市医院那种动辄排队、化验一两个小时的焦虑和挤兑的恐慌,病人的心态也要好很多。正因为分级诊疗制度和广大赤脚医生的存在,乡村无论是医疗还是心理上,对疫情的承受力都要强得多。

自古“大疫止于乡野”,在广阔的农村地区,不要迷信集中、统一管理,适度分散、因地制宜、不要阻止人们各找办法,往往就是最好的治疗方案。以往几年照搬城市社区封闭式集中管理,堵而不疏甚至严禁流动的方案,其实有点脱离实际。

综上这几方面原因,都要比今年冬天的这场风暴更深刻、更悲凉。去思考风暴下面的农村社会保障、农村体检制度、乡村医疗制度改进和基层医疗人才培养、互助养老或集体养老、乡村振兴之类的问题,远比盯着这场风暴更有意义。

前些天,我们村还是有一位老人没能熬过这个冬天。

他七十多岁,患有老年痴呆,老伴前几年去世,无人照料,两个儿子就把他送到养老院。前些日子养老院放假,又把他接回去住几天。某天半夜,他一个人照平常一样出去溜达,结果第二天一早被发现冻死在某户村民家的屋檐下。

疫情期间,政府明令禁止大办红白喜事,儿女们便将他草草埋葬,像埋掉一个烫手的山芋。自前些年老年痴呆以来,他归两个儿子轮流照料,其中一个对他很不好甚至是虐待,另一个则沉默不语。村里人叹息,就这样死了,倒也是种解脱。对方圆十里的村庄的老人们来说,这个事例的冲击,要远远超出对疫情的担心——他们不是不怕死,而是要担心的事情依然有很多。

类似这样的子女不孝、老人不得善终的悲伤,千百年来在乡下总是翻来覆去地上演,毫无新意。不忙于道德批判,经济上的依附才是这些现象的根本原因所在。

城市老人一般都有退休金,独立生活之外往往还有盈余,他们是一笔“正资产”,对自己,对子女来说都是这样。但乡村老人,由于劳动能力缺失,缺乏收入,只能依附于子女生存,对后人来说,完全就是“负资产”和“拖累”,他们自己也经常自责“没有用”。“久病床前无孝子”,病的时间一长,子女不孝,就难免陷入悲苦境地。

除了感性上的批评,我们也要看到,“甩包袱”其实是人性和理性决策的一种较优解。以往在我国和日本的一些地区,都曾有老年人因为丧失劳动能力而自寻死路的“传统”,今天虽不至于,但乡村老年人从经济到人身的依附性并没有丝毫减退。

经济和时代发展到今天,一面是城市和工商业繁荣,一面也是许多社会短板一直不被人所见,譬如这场风暴下显露出来的许多问题,譬如乡下老年人何时才能更独立、有尊严地活着,譬如再放大一点,广袤土地上沉默的农民群体如何才能活得更有保障、更有尊严一点……

实干兴邦。我们有太多的日子要过,有太多的课要补,有太多深层的事情要担心。今年冬天乡下的这场大风,先让它就这么刮着吧。

(责任编辑:张奕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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